久违地迎来一个长假,既而产生了出国玩一次的冲动。经过网络各种搜索,第一次出国挑选了日本,一是离得近二是治安相对安全。有一说一,因为听障,我一个人在国内不敢独自去外省旅游(家人也不会同意),每次出门必须是和人结伴(还必须比家人多做功课防止被坑),但去日本玩前却完全没有焦虑和不安,去之前我便强烈地相信我可以克服的种种不便远比在国内多,出了国门我会适应得比那些只依赖于听和自身经验的国人更好,主要是google map和随手就能查到的清晰的线路信息给我种比在江浙沪出行还方便的滤镜,事实证明这一切真的是事实,日本的无障碍标识相当发达,全程玩下来感觉非常舒适,是一个即使我的助听器没电了也不会焦虑的地方,相当适合一个人散心。
下飞机当夜,我在酒店有种迟来的难过,虽然一路都通行无阻几乎没有开口过,但这仍然是人生里罕见的体验——我如此强烈地再度确认。我在国内原本作为听力障碍者本因诉求的权利从一开始就是被剥夺的,从不在被考虑的范围内。我体验到的完全是不曾在国内体验到的舒适感,在公共场合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和抗拒出行感(在国内我反而不得不与这种抗拒出行的心理做漫长的斗争,这种逻辑建立在“要努力走出舒适圈”的想法上,但我现在想法又变了——所谓的“舒适圈”概念何尝不是“没苦硬吃”的另一种语言建构,人本来应当有权利享有舒适。)一个后知后觉但早就该坚信不疑的事实:一个人本来就应有权利像个人样生活而已(只是以前在装健人跌打滚爬才能得到和健人同等竞争的机会和资源、吹“吃苦方能享福”的有毒地方自然不曾有机会喘口气想这些啦。)因为处在陌生的环境里,不自觉比较了,才会对曾经习以为常到忽略的种种经历产生落差感,和迟来的恶心感。
日本玩了几天出行实在友好,首先各种标识都做得很清晰,地铁线路虽然复杂但是到处都有标识只要耐心点根本不会坐错车,加上外国人很多,所以服务员都会手势和拿着图文信息单交流,吃饭付费都会出示计算器或显示屏信息,都很有耐心。小红书上国人吐槽的那种不耐烦的服务员我没遇到过,我反而在小红书上看见了各种奇葩的种族歧视的帖子,见识国人多样性(大数据的算法真的有毒……)出境的这段时间里,我在异国的表达欲和尝试欲大增,至少比在国内要自信和积极许多。我在旅游中没遇到过刻薄或排外的人(京都反而是体验最好的),东京遇到的人们有边界感也有不那么热情的,但大家都很有礼貌和耐心(反而回来才层出不穷地遇到奇葩,下飞机后最先感受到的是扑鼻难闻的烟味和尾气,然后是滴滴软件打来的出租车被人抢上、公共场合随处可见的防人和阻拦的设施……一瞬间恍惚得前面的舒适感只当做了场梦。)
其他观感:
日本的坡和台阶真的多,对轮椅人士确实不友好。普通人每天⬆️⬇️⬆️⬇️爬也会累,能理解市川沙央生活在这里的不便感,但是很多地方往前走走基本都能找到电梯,也有供婴儿车通行的坡,无障碍设施比国内还是好太多了。在日本旅游暴走后出地铁站每次都觉得太累爬不动,还好谷歌地图可以选无障碍模式,然后在站内找电梯也遇上过轮椅人士、老年人还有带重物的其他游客,电梯的加装真的是很惠及所有人。
至于对视障的设施,有的电车买票的机器有视障友好的键盘,有些马路边上的杆子上还有专为视障群体设置的提示音按钮,甚至还有四国语言标注。过马路车也让人感觉不那么焦虑。我想起柯南里有一集里那个程序员临死前用盲文摆死亡信息,以前看时很震撼想着这都能破案?现在看恍然大悟,盲文在日本确实很普及。路上的盲道也特别科学,该铺在哪里就铺在哪里,每个马路人行道都不会少。深夜也能听见绿灯通行时提醒视障群体的马路提醒音,非常响亮。我不知道视障群体的亲身体验如何,即使是像日本这样盲文普及的地方一定也还有很多细枝末节的地方要改善,但我感觉日本至少远比国内更适合视障群体生存。
这次在旅游途中还体验到了日本的地震通知,早上六点多手机警报自动发出,比闹钟还响,响得整栋酒店的警报都听得见,连我这种手机闹钟根本听不见的人也能给叫醒😇(被这样叫醒也是个很有趣的经历……醒来后发现震源在距离横滨200公里以外的关西沿海的富山湾一带,虚惊一场,遂继续倒头睡。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不得不感慨,虽然是无障碍做得很好的地方,但是一旦遇上地震,身障群体还是最难跑掉,这让我开始好奇日本地震关于弱势群体的受灾记载,应该有相关的社会研究。日本真的是一个宜居的社会吗?这个答案因人而异。从我自己的视角来看,如果有条件能够在这里以公民的身份和同等的社保正常工作、纳税、追求爱好、建设生活,多数渴望改变生活现状的身障人士也会选择承担地震(或因为天灾意外死在异国他乡)的风险。对于后者而言,前者更加重要,因为它在健人中心主义的地方更容易被剥夺,被挤占、被让位或被无视,凡是体验过的人,会深刻地体会到,那是远远比后者这些风险更可怖更无法掌控的事物。
这次一个人出国玩是先斩后奏,家人自然担心我的安全,但玩了三四天我神经真正地松弛了,因为根本没遇到什么真正的障碍。也可能是我一向习惯独自解决问题没有依赖心理,即使有个别的小问题(比如点菜和交流听不清)但是对我而言根本不算障碍。实锤一个地狱笑话:体验过中国大陆出行模式的身障者只会觉得在国外遇到的问题都是小case🤣!出去一趟,才会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自己二十多年来在中国生活一直在无知无觉地去艰难克服障碍,以至于第一次感觉出门是如此轻松自在,见人也很有期待感,交流找路买东西点餐尝试新事物没心理负担,只要有网,顺畅无阻(当然因为我是外国人的缘故,所以包容度较高吧)。但是想想,面对另一种陌生的非母语的语言,不熟悉、不了解的人们其实都与听障无异,怎么相处的区别只是态度问题。人与人的互动可以超越语言的疆界,只要有心好好交流,一定可以正确地把意图传达给对方。无论是人与人面对面的互动,还是人为设计的设施和细节,本质上都是对人的价值的尊重和延展。我觉得日本的逻辑是:既然生命本就短促且充满未知,有着强弱起伏的阶段,为什么不能在生活细节和人际相处上做得更舒服一点呢?很遗憾的是我从没在国内感受过这种尊重人的氛围。一次也没有过。今后也不抱指望。
旅途中邂逅的另一件小事是,第一次去酒店前台寄行李箱,因为来日发现日本人说话声普遍比我想象中还小(日语发音比汉语轻太多,这一直是让我纠结要不要继续学日语的苦恼),原来我戴助听器听母语都费劲,对方要是说日语或日式英语,我可能更听不清楚会造成不必要的时间浪费,所以我提前用翻译器和前台说明了自己是听障人士,没想到酒店的前台有个很帅的小哥学过一点中文,在了解了我的需求后,他很耐心地拿出纸笔一字一字认真地用他的日式中文和我沟通寄行李的问题,我不知道这位小哥是不是混血儿或有接触中文圈的定需,从他的笔迹来看是很典型的日本人写汉字的字体(看起来是真的很努力学了中文……),小哥帮我打了电话确认和填行李单,提醒我第二天早上几点前把这个单子和行李箱一起拿到前台,第二天我一早下来,发现他还在前台(不知道是不是他那天本来就要上夜班,我真的很震惊他们的服务!),小哥笑着和我打招呼又用纸笔确认了邮寄单的物品信息有没有易碎品,非常心细负责。(人生里第一次产生了“遇见高素质礼貌工作认真且注重细节的正常男性”的观感,以至于对三观产生很大冲击🤣!)
离开日本后,有时我还会想起那个晚上那个前台小哥一笔一划写汉字和我沟通的情景,也许在那个超老龄化的社会里,遇见像我这样的听障者其实是很常见的事吧,尽管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我的心还是无意间被异国他乡一个人小小的、甚至他本人都不觉得要刻意为之的善意所拯救,以至于之后出门,在上海路上再遇到外国人问路,我已经是期待能帮上忙的心理而不是条件反射退缩,我希望能将有效的信息连同微小的善意传递给语言不通的陌生人,因为出行在外,对一个人而言,减少障碍真的是很重要的事。
说来实在太过可笑,作为一个在听神经上受损、继而被判入国内“残疾群体”的人,我在中国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真的很难感觉到善意,善意变成一种同人文关怀、人性之爱同等羞于表达、甚至被过分消解的存在。从小到大,不论是学校还是医院、药店、商场,我很少遇到过会为我特意停留几分钟耐心沟通的陌生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说明情况后还能继续带着平常神情看我的人,几乎每个陌生人和我搭话后发现我听力不行时都会条件反射流露出令我不舒服的或震惊或同情或凝重的神情(即使是在医院也会遇到不少)。
这让我想起一个我身边曾经真实发生的笑话,小学时上海正值办世博会,我妈老家来的亲戚过来玩,走在为了迎世博特意修的盲道上,问我家人“这硌脚的玩意是什么啊”,得知是盲道后对方特别不可思议,第一发出的惊叹说“上海居然有这么多盲人啊!” 14年过去了,中国有1731万视障群体,但对他们的环境越发恶劣了,家附近的盲道反而破碎的破碎,消失的消失,被压在数不胜数的共享单车和电瓶车地下,有些干脆就带着“不要碍大家的路”的意味“贴心”地挪远……有时我看到一段重新修好的路上崭新的盲道刻意被做成绕到柱子后拐了弯,公共图书馆上锁的无障碍厕所,几乎不曾开放的视障阅览室,从来不曾考虑轮椅人士的美术馆和书店,还是无法抑制地愤怒。我觉得这种让位就是几千万身障群体被刻意消弭的日常,以至于他们一直被迫自觉地放低要求,并以此为常。少数服从多数,很多时候往往只是一句多数对少数的空间心安理得的忽视、挤占和霸凌的口号。
旁人觉得无关紧要可以忽略掉的细节,对真正需要它的人而言往往是压垮日常的一根稻草——日日夜夜要付出比别人多倍的时间和精神,在最微小的事情上消耗心力。我已经受够了不断地从生活每个细节上不断地让渡我的舒适感,不得不用更多余的钱和时间来换取人们唾手可得的“便利”。这次来日本特地买了个无阉割的苹果手机,因为我迄今用过的所有国产手机都没有连接助听器的功能。我想使用助听器的蓝牙连接功能,像普通人一样自由地听歌听内放听播客看网课学外语(从前在本科集体住宿的环境里,连这种小小的愿望都很难实现,一直是不便不便不便……国产手机每回发布新机广告打得再响亮,功能再眼花缭乱,再浮夸包装的表面文章,我从中读取的信息就是潜在客户不包括我。什么时候可以兼容所有牌子的助听器,哪怕某个自称真正关助听障群体的app开发个货真价实的字幕无障碍功能,我都早已不太指望。我觉得我应该取消生活里更多华而不实的体验,节约我的生命去关注真正实用、具体且可以惠及他人的事物及研究。我发誓从此不再为我的每一种不可避免的不便、慢速和拖延道歉。人祸这种东西,在我3岁时就已经开始尝遍,我有时真的惊异那些一辈子都不去医院、一辈子都不曾因为出身、户籍、天灾人祸“中奖”、可以在抽象的言辞里高枕无忧谈论抽象幸福的人的基数是多么庞大,以至于8500万及更多未知的在泥淖中挣扎活着的人相对一个抽象的14亿,仍显得那样渺小。
只有走出习以为常的圈子去接触另一个陌生的环境和另一种文化,多看各种层面的参差,才可抵达精神上的另一层释然,做到更逻辑自洽地辨别心理上的问题和痛苦哪些是环境造成的、哪些不是自己的问题。而在另一方面,也会更深刻地理解“以人为本”就是一种朴素且强大的善意,这种善意对一个人的生活的影响力是多么不可或缺,继而辐射到整个群体,产生举重若轻的作用(带动公共的建设、认知观念的普及、讨论改进的空间、尊重包容多种群体等等。)你会最终相信,善意的持续互动、响应乃至信仰,才是改变世界、产生希望的基石。而在只推崇优绩主义、功利之上且极度媚权的病态地方,善意、包容、耐心往往会变成一种极度匮乏、甚至被视为耽搁他人时间的“罪过”,当人的社群里失去了“人”的概念,所有人的生命实际上都在某种意义上被消解、轻视和践踏。
最近又看到吐槽地铁无障碍和轮椅的通行困难帖,一堆国人的评论我都不想再用“认知局限”来形容,直观感受就是那种特别恶臭且恶毒的傲慢、观赏和消费,折射出一种井底之蛙式的极端自卑。这类帖子总会令我应激和抗拒,身体有缺陷、和主流集体格格不入的人总是难逃成为健人笑料、“励志”正能量素材和玩网络烂梗的风险。人在这个国家,因他身体上的缺陷,总是不得不陷入一种身份认同的焦虑和痛苦中,而不是堂堂正正地站立、行走、呼吸,并追求健全者感到稀松平常的每样事物。这本就是一种环境的耻辱,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现象居然还会助长社达主义者们的辩论气焰。一旦身处漩涡中心、感到被冒犯的当事人提出抗议或不满,还会成为众矢之的,沦为他人笔墨之下的“网络素材”。最后,当沉默和隐形变成明哲保身之道时,一些“理智又关怀社会”的傻白甜岁静正能量健人们又突然蹦出来,带着爹味口吻指点“你们实在太不容易了但你们也别老是发牢骚应该站出来多提意见才能让大家看见你们、从你们自己做起改变社会呀”时,他们贫瘠且肤浅的大脑好像无法理解,国内的身障群体所处的阶层和认知差异也是如此巨大,且他们都有一个无需摸索自然就可领会的共同感受:承担不了普罗大众那种恶意和测试人性下限的风险。况且,在“人”的概念从未普及、善意无法扎根、精神贫瘠的土壤上,我们又如何指望个体的话语权得到基本的尊重?明明本应是全民公共参与的、本就和人生老病死息息相关、最终都可能惠及所有人的公共议题,却只表现出责任由多数转嫁给少数承担,少数的需求真正隐形。要求个体去承担如此巨大的公共责任,为个体的自我遭遇买单,只是更加可悲地暴露出一个地方的公共治理和公众参与是如此的原始、低下和傲慢,无论如何粉饰,实质都尚未抵达现代的门槛。
短暂抽离一段时间后,再次回首,我很欣然我依旧不会成为这些傲慢且政治自恋群体的一份子。没条件离开的话,我的余生至少应不断提高思辨和知识,以各种方法取消他们带着有毒思维和言语侵入我的生活的机会。
出去一趟并不会给我带来多少实质的变化,也不会增加不切实际的幻想,旅行最好的意义是能令人在行走和思考的间隙里体会与生存的直接联系,而人在差异之中所收获的最好感受和视角,往往还是贴近生活、有效帮助调整心态的。生活依然在继续,我依然是一个终生与肉体和物质的不自由作斗争的人,这世上的人们热爱谈论自由的种种概念和象征,而我所追求的自由最基本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仍是极其简单且可视化的——自由,并非享有改变自己和周遭的权利,而是享有不令自己被改变、并能持续抵抗每种不适的权利。